冯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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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旧金山北上往西雅图,有两条主要公路,一条是内陆线,一条海线。内陆线平坦宽阔,直奔数十里尚无须转弯,而且是双行的快车大道,一边来,一边去,每一边可以同时平行同跑四路车子,十分便捷,只有到了沙士山区之时才稍微曲折。沙士峰雪景之美,若比之富士的主峰剑峰,固然不及远甚,但配上沙士湖的山光湖色,也差可比拟庐之湖一带的小火山。从公路望下去,沙士湖水苔绿,水脚褐黄,山线层次分明,形状有如海棠叶之曲卷,雪峰倒影,另有一种荒凉之美。
山线过了沙士峰以北,下了山,进入奥立冈平原,处处树林人家,公路直通百里,几乎可以不必转动驾驶盘,任由车子自己直开,但是若论沿途风景,就无甚值得一提的了。车行到此,猴儿总是睡觉的居多,因为太乏味了,只可惜睡又睡不着。
海线不及山线快捷,要多走五小时,因为一零一号公路大部分是沿着海岸边缘前进,曲曲折折,而且不若山线快车大道之宽阔。但是沿途景色之美,无法形容,即使你是三天三夜失眠,疲倦不堪,至此也精神百倍,全神欣赏,目不暇接,不能旁瞬的。
海线一零一号公路,离开金山,开上著名的金山大桥,俯望金山市区,浓雾笼罩,房舍密密拥在一片,不知怎的,突然叫猴儿看了觉得悚然心惊。住在金山的人一定会骂我如此乱说,但当时猴儿看见的只是一片颓墙断瓦,完全是个废墟的样子。又像是一片密集的茔地碑林,看了心头十分难过,再想想,自己也不过是如此罢了,谁又能跳得出去?那些金融大楼,那些银行,忙忙碌碌,苦苦营谋,锱铢必较,都不过是做了自己贪欲的奴隶罢了,就算富如侯活休斯,他又带了几文而去?
那金山底下的地壳载浮载沉,移移动动,金门桥上浓雾翻腾,数百尺下,轮船有如玩具,人影一闪,又有名人跳桥自杀,那一点灰色西装,直落大海,飘飘荡荡。(注:数月之后,果有议员跳桥自杀,身穿灰色西装。)
到得北岸山上,依然阳光普照,回望金山,依然是宏伟华丽,气派十足,毫无异样,摩天大楼,玻璃高塔,都浮在云雾之上,好象是神话中的云中仙国,金门大桥卧云,更显壮丽。
此后沿途都是荒山衰草,一片焦黄,瘦牛成群,老马处处。看见这些动物骨瘦如柴,心中十分恻然,加州奇旱,到处无水,连这些牲口都吃不饱了,可怜又要给人榨奶,还难逃屠刀,真不知那些美国人怎么吃得下牛排的,西岸沿途所见牲口都是如此瘦弱,美国人号称富裕,讲究人道,看来也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。
那些山下全无水源,全靠下雨。橡树零星生长于山谷低地,也要根深三十尺以下才能勉强吸得少许水分,橡树也大多干枯半死。一路上都是如此景象,直到过了“生命谷”以后,情形才较为好些,以后开上更大山区,公路越来越窄,转来弯曲,转到加州北部,天已黑了。猴儿打了一阵瞌睡,醒来时已经进入尤力卡市区,风景至此为之一变,全是海景了。只见海面浮灯成串,闪闪不定。东山月出,有如银盘,海堤飞雪,沙滩上野火点点。
自此以后,海岸全是天然荒野,不见人家,美国政府现在不准私人占有风景海滩,不准建造私人房舍独霸胜景,这是一件值喝采的新政,把天然胜景保存其原有风味,指定为国家公园,海滩森林一律留给大众享受。要不然有钱人都把海滩名胜占尽,穷人别想去观光了。加州南部就是如此,弄得到处是私人海滩,插牌禁入,有些甚至设立了铁丝网,雇了枪手防守,铜臭得可憎可恨!幸而美国政府还算保留了北加州与奥立冈海岸的天然景色。
加州与奥立冈交界的两百里海岸公路,才是全线胜景精华所在。这一带公路在海边蜿蜒前进,忽高忽低,忽而悬崖凌空,车轮之下,怒涛雷奔,乱石崩云,飞瀑激雪,惊险不亚于台湾东岸的苏花公路悬崖,景色亦颇为相似。忽而飞坠浪边,狂澜直压窗外,有如雪崩堆来,忽而沙滩平坦,小山处处,海中秀峰座座,状如桂林山水,峰顶孤松傲立,岩石苍古,海水回流。忽而断崖数十里,海浪百尺,排排猛攻,月影化为千点万片于倒流浅水,风声吼然与海涛争雄,雄伟之象则更胜苏花公路多矣。
猴儿看得十分着迷,巴士上一车旅客此时全皆睡着,就只有猴儿独享美景,越看越有精神,看得连气都不敢喘了,此线猴儿以前都是白天走过,已经叹为观止,谁知月夜之下,更胜日间十倍,那种凄迷神秘的气氛,更非人间所有。
海岸已尽,再折入内陆山线,此处全是三百尺高的千年红木,公路在红木森林之中穿过,两旁全是十人可以合抱的巨大红色树身,仰望天顶,全为树梢所遮,不能再见月色,只见一线蜿曲天光,难怪山海经称此处有神木高及万仞了。山海经是一本奇书,所载遍及北美南美南洋各地风光,猴儿幼时曾一阅,仍有依稀印象。直到在海外才一一印证此书内容之不谬,可惜现在想找一本也找不到,否则当可一一注解它是何地何处,免得后来读者以为它是神话而已,它不是神话,它是一本中国古代对于世界地理的记录。中国古人早已遍游海外,遗迹到处,可惜笔记都保存不下来。这些是题外话,以后另外再谈。
却说猴儿坐在巴士前面第一个位置,面前是车头玻璃,有如宽银幕,一切景色都尽收眼底,眼望两边红木森林,有如顶天巨人,排排后退,此时林中黑暗无比,车头灯光照着雾气,前后均无车辆,只闻车轮碾压柏油之声,路旁不时出现细小如狼犬之黑水鹿,踟蹰不前。念佛之余,猴儿心中忽然渐渐澄清无比,光明大放,听见音乐钟声,然后又闻钟敲十二下,那钟声正似英国伦敦钟塔之声,十分熟悉,视之则为温哥华钟楼之大钟,又见我母背痛卧床,盼我早归之状,心中不禁凄然不安。
此时车内无灯,猴儿生平不带手表,不敢确定,于是就问司机之黑人,是否十二点正午夜?司机开小灯看表,正是十二点过一分。他反问我如何猜得如此准确?猴儿无言以对。
想起平时在温哥华居家夜读,每每听闻此钟楼敲出时间,验之皆准,而我住处为郊外,距钟楼十余英里,平时偶然问及邻人,无人曾经听见,都斥我为妄。温哥华日夜有万车奔驰,百船出进,百机飞行,噪音至伙,如何可以听到城中钟声数十里?想不到在奥立冈红木森林中亦听到此钟声,距温哥华尚有八九百英里,真是岂非奇怪?
为求实证,再听到钟声时,又与司机验时,凡五次,都无错误,猴儿无法解释,唯有默然自识而已。
思及唐人张继诗句:“姑苏城外寒山寺,夜半钟声到客船。”良有以也
。每见有人斥之为妄,说寒山寺在城外数十里,如何得闻?猴儿今乃知张继之不妄。钟声之音波若产生超音之波,心静之人偶然感受,何足为异?千里亦为咫尺而已。猴儿曾养一幼犬,每闻其无端哭号叫喊,后来静心细察,乃知此犬可听闻数十里外之警车及救护车之呜呜声,惊恐而啼,跑来依人,我每闻钟声之时,此犬亦昂首相向竖耳而听。
再说猴儿在车上见吾母辗转病榻,不禁泪下,归心似箭,恨不得巴士变为飞机,立即飞到家中,心绪一乱,旋即又一无所闻,一无所见,但见森林黑沉有如地狱,而前途渐见灯火,到达可容汽车钻过之红木树洞公路,吾猴亦无心观望了。
永忏楼随笔之十二──《夜半钟声》
原载香港《内明》第62期:1977年05月1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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